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蘊昕

接到媽打來的電話,我便火速上網訂了張高鐵票,準備南下回台中探望病重的父親。

隔天早晨,我將自己的簡便行李打包在那小型皮製箱子中,就要出發。但出門前我卻臨時起意,匆匆忙忙的跑進房間裡拿起新買的吉他。這段時間心情也悶,不如練練吉他,下星期也較容易跟上社團的進度。

招了計程車到達高鐵站後,我拉著行李箱,手中拎著車票,快步走向月臺。列車只剩三分鐘就要駛離,因為臨時訂票只能訂到自由座,在那之前我必須上車找到一個空位。幸好,當高鐵列車即將啟動,我已順利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,讓雙腿經過車站裡的奔波後,得以休息。

高鐵快速的行駛在隧道中,黑暗的窗外什麼也看不到,於是心情紛亂的我滑了滑手機,順便登入臉書,查看好友們的最新動態。最後我索性聽起流行樂,好忘掉自己複雜的情緒。

Cause loving him was red...」泰勒絲的歌聲從包包中傳來,我連忙翻出手機一看,發現是不明的手機號碼,只好接起來:「喂?」

「喂,是蘊昕嗎?我是曦婷,聽方瑋學長說,你今天不會來上課?」

「喔,原來是學姐。」我鬆了口氣,「是呀,因為我爸爸身體不適,所以必須南下探望。對了,為什麼學姐知道我的電話?」

「從昨天社團登記的資料查到的呀。那蘊昕大概什麼時候回來呢?」

「下星期一吧,今天和明天的假我都請了。」

「嗯,」曦婷學姐回應,「提醒妳一下,下星期五是正式的新生歡迎儀式喔,希望妳能來。」

「我會盡量趕回去的,」我微微一笑,答道。「謝謝學姐關心。」

「哈哈,不會,我和方瑋學長都還蠻擔心的呢,」在電話另一頭的學姐說道,「聽說昨天他和妳一起留下來練習,還陪妳去挑樂器?」

「是啊,」我暗自祈禱曦婷學姐不要想到什麼八卦。

還好學姐沒說什麼,「哦,那樣不錯啊,學長是社裡的王牌,有他教你一定可以進步很快的。先掛了,拜拜。」

聽到學姐這樣說,在掛斷電話後,我心裡感到一股竊喜。為什麼會這樣?實在不懂,只好甩甩頭,從包包裡拿出小說閱讀,不去注意時間的流逝。

到了台中站,烈日高空,我卻沒發現刺眼的太陽正擁抱著城市,而直接搭上市區公車,前往爸爸所住的醫院。熟悉的台中市景象在窗外跑過,我卻什麼也看不見,直到抵達目的地的站牌。

這是台中有名的聯合醫院,白色的建築物佇立在大片土地的中央,而一旁則有公園以及病患用的設施。走進去,機器轉動聲、人群的走動聲,伴隨著發亮的大理石地板,都使我感到焦躁不安。

我將爸爸的名字報給櫃檯,志工便帶我坐上電梯,到位於三樓的加護病房外。媽媽和讀高中的弟弟逸宇,正坐在冷冰冰的等候椅上,表情凝重,一看到我出現在轉角,立刻站起身來。

「阿蘊,」媽失神的喊道,不同於禾楓,她習慣這麼叫我。「妳阿爸在裡面,護士和醫生還在想辦法讓他活下去……」語落,她又跌回椅子上低聲啜泣著,逸宇則拍著她的背,試著安撫她。

「姐,爸在隔離中,妳就從那裡看看他吧。」他對我說,指指那扇玻璃窗。

我走到那兒,將臉貼著玻璃,看見躺在病床上、帶著呼吸罩的爸,而三三兩兩的醫護人員圍在他身旁忙碌著,不時觀察心電圖,試圖將正在鬼門關前徘徊的爸爸拉回來。

不知怎麼的,我感到一陣鼻酸。

 

 

兩天後,爸還是待在加護病房中沒有醒來,情況又惡化了一些。我則時常待在病房前的走廊上,撥著吉他彈奏,想讓爸聽到自己正在練習。而經過的醫護人願看到我,也難免發出會心一笑。

晚上十點左右,我將吉他放在一旁,坐在醫院的座椅上,用手機連上網,發現禾楓已經把今天聯誼的照片傳給我,便點開來看看。

我看到他們開心的逛著士林夜市,禾楓手上還戴了一條漂亮的綠色手環;晴聿還有其他兩位男生正在一間裝潢華麗的飾品店挑選商品;一行人到了KTV後,一群裝扮誇張的女孩們圍著圈子喝酒跳舞;禾楓拿著麥克風唱著歌……這種種都讓我好想跟她們一起去,體驗大學的繽紛生活。

但就在我看到倒數第二張照片,臉上的笑容便為之一僵。

禾楓拿著一個牆壁圖案的吊飾,開心的微笑著。而下方的文字則起筆:這是要送給妳的禮物哦,昕昕!

她不可能知道那段回憶的啊……

再看到最後一張照片,發現是牆壁吊飾背面的近照,上頭渲染著街區塗鴉,而最顯眼的是一顆粉紅色的大愛心。

我的視線漸漸模糊,淚水奪眶而出。

 

「妳知道嗎,每個人的心之間,都有一道牆哦!」

「真高興我們才短短幾天就成為好朋友了。」

「我們從此要想辦法讓那道牆崩落,好嗎?」

而她在僅剩的那張照片上,那開朗的笑容又再度浮現。

 

我的頭開始暈眩,不行不行,得趕快去醫護室啊……

只好勉強站起身,一隻顫抖的手握著手機,另一隻扶著潔白色的醫院牆壁,往轉角最盡頭那亮著燈光的房間緩步走去。

隨著越來越多的記憶湧上,我的頭也痛了起來,眼裡看到的東西漸漸不清……

喀啷!接著聽到的就是手機掉在冰冷地面上,所發出的金屬碰撞聲。

眼睛一暗,我就這麼倒在醫院的走廊地板上,昏厥了過去。

 

 

「姐?姐,妳醒了嗎?」

我一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躺在硬梆梆的病床上,而逸宇正坐在一旁,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。「醒了就喝杯熱茶吧,」他拿起一旁的茶壺,倒了一杯熱騰騰的麥茶。

「我在哪裡?」我猛然起身,抓住他的手,冒著冷汗,喘吁吁的問道。

「剛剛我在走廊上發現姐昏倒了,就連忙叫醫護人員把妳送到急診,」阿弟被我嚇一跳,差點將茶潑出來,「他們說姐最近太勞累了,所以才會一時昏倒。但妳在昏倒前是不是有想到什麼事,所以受不了打擊?」

我吃力的思考著,卻怎麼也想不起來,只記得自己剛剛好像在看手機,然後禾楓寄來了相片,我微笑著把它們看完─

我咳了咳,想讓自己轉移注意力,「爸呢?爸怎麼了?」

「姐,」逸宇搖了搖頭,「原本不想先說的,但醫生說爸快要撐不下去了,希望媽放棄治療,好讓爸一路好走。」

我愣了愣,沒想到消息這麼突然,「那媽怎麼說?」

「媽……她一開始只是不停的哭,直到最後才決定要簽字。她可能是不想讓爸太痛苦吧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逸宇,走吧,」我用手臂努力支撐著病床,想要坐起身,「我們去看爸。」

「可是姐,醫生說妳不能亂跑─」

「不能再拖了!」我大吼,而他看起來被嚇了一跳,而下一秒我也馬上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,所以低下頭。「抱歉,逸宇,但我不想讓爸太痛苦。」

他只是默默的看著我,沒有說話。最後還是伸出手,扶我下床。

「走吧,」逸宇輕輕的說。

 

 

隔天早上,我們倆順利協助媽簽了字,決定要拔掉爸的呼吸器,讓他平安的回到天上。在大約十點許,醫生護士們移除了所有的維生系統,再過不久,他就會離開。

媽媽、逸宇和我帶著口罩,穿著隔離衣進入病房,圍在閉著眼睛的爸旁邊。奄奄一息的他,此刻在我眼中有多麼難以形容的脆弱,眼眶再度一紅,我知道自己必須陪伴他,直到他被帶離為止。

再往後看望,發現媽媽正抽噎著,逸宇則不發一語的看著爸。

「姐……你可以唱一首歌嗎?」最後他終於開口。「以前每天都會聽到姐在房間裡練唱,但自從妳上台北後,爸就好久沒有聽到姐唱歌了。」

「好,」我閉起眼睛,回憶起所有的旋律,時間不多了,我得決定自己即將要用哪首歌送走爸爸。

突然一首熟悉的旋律浮上腦海,我便開始輕輕的哼唱著:

落雨聲 哪親像一條歌

誰知影 阮越頭嘸敢聽

異鄉的我 一個人起畏寒 寂寞的雨聲 捶阮心肝

 

人孤單 像斷翅的鳥隻

飛袂行 咁講是阮的命

故鄉的山 永遠攏站置遐 阮的心晟只有講乎山來聽

 

來到故鄉的海岸 景色猶原攏總無變化

當初離開是為啥 你若問阮阮心肝就疼

 

有一回踏進家門,我偶然聽到爸爸轉開他的老式收音機,跟著從中徐徐流出的音樂,高唱著這首歌。

我和逸宇還在讀小學時,某個寒冬的假日夜晚,我們圍繞在家中的暖爐旁,聽爸爸說自己的成長故事。七歲就因車禍喪母的爸,對母親,也就是我的祖母,沒有什麼記憶,但他常用一種懷念的口吻說,自己並無忘記母親每天晚上喊他吃飯的嗓音、身上屬於母親的味道、以及母親從小對他的教誨。

那時在我的印象中,爸是一個成功的企業人士,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,嚴肅得很,沒想到卻也有如此感性的時候。

也許他是想藉著這首歌,來緬懷他的母親吧。

 

你若欲友孝世大嘸免等好額 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

嘸通等成功欲來接阿母住 阿母啊 已經無置遐

 

你若欲友孝世大嘸免等好額 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

出社會走闖塊甲人拼輸贏 為著啥 家己嘸知影

你若欲友孝世大嘸免等好額 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

嘸通等成功欲來接阿母住 阿母啊 已經無置遐 哭出聲 無人惜命命

 

(<落雨聲> 詞:方文山 曲:周杰倫)

 

唱完的那一瞬間,我似乎看見爸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微笑。那好像是在告訴我,他的時候要到了,聽到這首歌也死而無憾……

心電圖發出刺耳的嗶嗶聲,好似在警告我們一般,接著上方那高低的折線便慢慢轉至微小的起伏,最後停在底端靜止不動。

爸,就這麼安詳的走了。

堅強的逸宇開始流淚,而過了幾秒媽媽放聲哭出,至於我的眼眶也隨著她悲痛的哭聲,漸漸潤濕。

再見,爸爸。

在天上,你還會想起我,和這首歌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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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微柳‧颯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